第十六章:危机四伏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曼塘是金三角一座风景秀美的小村寨,靠近一个地名叫“回海”的小镇,我是从孟萨返回美斯乐,意外采访雷雨田之后第二天,也就是出发到江口之前见缝插针,临时决定前往采访的。我的冲动缘于一条重要线索,有人透露,曼塘村隐居着三位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李崇文、杨绍甲、梁中英。
李崇文是李弥时代的国民党纵队司令,陆军少将,退隐较早,我在前面已有介绍。杨绍甲不同,他是李文焕第三军元老,副军长兼主力第十四师师长,他的军事活动贯穿金三角各个历史时期。梁中英则是世界著名大毒枭坤沙掸邦革命军第三号人物,副总参谋长,他在金三角的地位仅次于坤沙和张苏泉。
听到此消息,我心跳立刻加速闻风而动。曼塘距美斯乐一百公里,有公路相通,美斯乐丰老先生替我写了一张路条给曼塘自治会长黄科先生,不外乎介绍我的来历身份,请予关照之类。别小看这一纸路条,在金三角,它等于我的介绍信和身份证。
我带着向导小米和司机小董赶到曼塘已经是当天中午,这天天气不错,阳光下的曼塘静悄悄的,村子睡着一般,看不见人影。我看见这是座普通的山村,同别的金三角村庄没有区别,房屋都是铁皮顶,样式却不是掸族竹楼而是中国式平房,屋子外面围着竹篱笆,里面栽着果树,养着鸡鸭。根据经验,我一眼就能判断这是座汉人“难民村”。
村自治会长黄科先生是个健康而快活的老人,脸色红润,精力充沛,脸上挂着宽厚的笑容,引人注目的是耳垂较一般人厚大,俗称有佛相,一看就知道是个好脾气的人。当他被家人从一处什么地方找到了,居然跨一辆小摩托车,老顽童般一溜烟开回来,对我们嘿嘿地解释说:“偶尔在外面打打麻将,混混时间。”他太太瞪他一眼,当面揭露说:“什么偶尔?他天天都要打牌的,一打就不知道时间。”
黄科曾在国民党第三军任少校军需官,云南腾冲人,参加过五十年代以来金三角所有的重大战役:反攻滇西,反攻滇南,边境骚扰,粉碎缅军大围剿,建立江口根据地,出击萨尔温江东岸,打通走私通道等等。我掏出笔记本采访老人,不觉一晃时间过了几小时。
黄先生亲自带路,领我拜访李崇文将军。
我从李将军家里出来已经太阳偏西,李将军陪我步行几分钟来到一幢庭院式平房跟前说:“这是杨老将军的住宅。”我看见院子外面有座小门,门外盛开夹竹桃和海棠花。
杨将军是云南梁河人,云南讲武堂毕业,与段希文为同学。他瘦高个子,面颊清癯,一头剪得短短的白发,显得很精神。老人参加过八年抗战,在著名的台儿庄战役负过伤,流过血,伤愈后打过长沙保卫战、腾冲战役。他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依然腰板硬朗,腰不弯背不驼,只是耳朵基本失聪,戴助听器,因此交谈比较缓慢。他同李将军一样,对我提出的问题给予有选择地回答。我问老人:“五十年代那次著名的黄大龙‘北卡支队事件’,国民党残军内部火并,据说由您一手挑起,这是为什么?”
老人搔搔白发,好像似有尴尬。他喃喃地分辩说:“也不能说我一手挑起。黄大龙部原来为我三军所辖,后被打散,由段希文收容。再后来总部下令黄大龙回归建制,段希文不允,遂起冲突。”
我问:“第三、五军不是情同兄弟吗?为什么常常发生摩擦?”
老人想想回答:“生存是铁面无情的,比方说争地盘,富裕的地方谁不眼红呢?”
我说:“你们这样争来打去,难道就没有人出面管一管,柳元麟呢?台湾呢?”
老人叹道:“李主席(李弥)在孟萨,号令统一,谁敢各行其是?柳元麟当政,令出多门,上梁不正下梁歪,人心难逾啊!”
我说:“五六十年代国民党到处制造破坏事件,听说缅甸也有多起爆炸案,请问你们参与了吗?”
老人脸上有了困惑的表情,他回答不清楚:“也许是台湾情报局直接插手干的吧。总之那时候下面部队人心已散,没有人为政治打仗。”
我说:“你们不为政治打仗,为什么打仗呢?”
他解释说:“为生存,就是为了活着。”
我问他:“第三军大多数将领都留在塘窝总部,你为什么要独自离开?”老人叹道:“解甲归田就是要真正归于乡居生活,在那个地方,很难做到心静归田啊!”
我说:“俗话说叶落归根,您打算回老家梁河去吗?”
老人摇头说:“回不去了。你看我一大家子人,重孙都有好几个,就算金三角人吧。”
2
由于当天没有见到梁中英,我不甘心,决定当晚留宿曼塘。曼塘居然有座豪华旅店,依山而建,两层小楼,设施齐备,装修讲究,称得上一座微型宾馆,可见这座山村不是一般的难民村。
第二天晨起散步,村外空气清新,令人醉氧。当太阳从东边山头上露出脸来并斜斜地投下第一抹亮光,树林里有了饱满而生动的层次,那些金色的光斑好像许多有生命的音符,争相在黛色的叶脉上跳跃流淌。晨曦之中,百鸟鸣啭,万物生辉,我看见一位小个子老人在空地上打太极拳,神情专注,一招一式都显出很有功底,不消说这是个中国人。当我从村外走了一大圈回来,看见那位老人已经在旅店餐厅用餐,他面前早点很清爽,一小碗米线,一只油条,几粒花生米,一碟辣椒鸡丁。我选择在他对面坐下来,朝他打招呼说:“您老早哇,您是云南人?”他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我说:“看您面前的食谱就决没有错。”
我们边吃边聊起天来。我有个重要经验,在金三角,你对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轻心,也许一个不起眼的老头会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故事,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果然,我从服务小姐的恭敬态度中猜到,我面前这位老者就是旅店主人,大名鼎鼎的坤沙副手梁中英先生。
我说话比较谨慎。采访梁中英是我的重点之重,坤沙集团两年前也就是1996年向政府投诚,尚有部分不肯交枪的残部仍在山区活动,我不知道梁先生是否愿意接受采访,或者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有什么想法,所以我先放出试探气球,自报家门,告诉他我是曾焰的朋友,从中国大陆来,然后看他的反应。
梁中英从前在坤沙集团主管后勤,兼任满星叠大同华语学校董事长,是曾焰顶头上司。我在金三角采访中听见许多流言蜚语,有人说梁对年轻才女曾焰图谋不轨,试图霸占作小老婆,以致于背后开黑枪打死其丈夫杨林云云。我对这些说法不屑一顾,认为纯属无稽之谈,简直到了无耻地步。老知青杨林无私无畏,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壮举,竟然有人在背后泼脏水,可见得人言确实可畏。我认为即使梁先生对一位年轻美丽的异性下级产生好感,甚至暗生恋情又有何不可呢?
我在这里忍不住还要为我的朋友曾焰说几句公道话。曾焰是大陆知青,受过文明教育,而且才华出众,在金三角那样的文化蛮荒之地,她的突出和引人注目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颗珍珠当然要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一个年轻女性引人注目有什么过错呢?又不是中世纪,好比一只美丽小鸟,天生美丽是它的罪过么?
梁先生对我微微一笑说:“是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就说吧。”我从他波澜不兴的沉着眼神看出来,他对我的搭讪并不意外,说明他早已知道我的来历。
我立即进入角色。我掏出笔记本问:“梁先生,请问您什么时候来此定居的?”
他回答说:“有十来年了吧。”我吃了一惊,在心中飞快地算一下,也就是说,他在八十年代后期已经脱离坤沙集团,怪不得老人无牵无挂,神情如此安闲自得。
我说:“您知道,坤沙和张苏泉在仰光,而您选择独自隐居,这是为什么?”
老人回答:“坤沙司令张苏泉参谋长去仰光是政府的条件,与其他人无关。”
我字斟句酌地说:“请问梁先生,您与张苏泉,跟随坤沙贩毒……哦,与坤沙合作,始于哪一年?”
出乎我的意料,梁先生相当爽快,没有那么多顾忌,我猜想这是因为人入老境,淡出江湖的一种脱俗心态。我认为这种心态对采访有利。
他伸出三根指头说:“从1962年算起,将近三十年了吧。”
我说:“您和张苏泉,当然还有许多国民党军人,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脱离汉人队伍,转而追随坤沙?”
梁先生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他回答说:“说来话长,就像国民党为什么要离开大陆,不是几句话说得清的。但是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那就是人各有志,命运使然。”
我问:“怎么解释呢?比如人各有志,难道你们有志于……对不起,请原谅我说得比较直接,做毒品大王吗?”
他丝毫没有尴尬或者恼羞成怒的意思,就是说他并不怪罪我的尖锐提问。我以为大凡有过不光彩经历的人,比如妓女、毒贩、抢劫杀人强奸犯,就像秃子头上的疮疤,一般都是碰不得的。但是这个超级毒贩(请原谅,事实就是如此)却很坦然,没有忌讳,我想他决不是头次碰上这种难堪问题。他回答说:“也许全世界都这样看待掸邦革命军,事实上我们并不仅仅贩毒,那只是一种革命手段,坤沙也决不是一个你们所说的大毒枭。坤沙自己并没有多少钱,也不是个富人,但是他给将近一千万掸邦人民带来福利,为他们做了多少好事!没有坤沙和掸邦革命军,金三角会比现在落后得多,这是金三角以外的世界所不知道的,这不正好是你们大陆所说的‘为人民服务’吗?如果能够帮助一千万掸邦人民独立,摆脱贫困,不受压迫,建立强盛的掸邦共和国,这不也是一种崇高的革命理想和抱负吗?”
他侃侃而谈,像给我上课,我简直被这种振振有词的“贩毒有理”论惊呆了。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冠冕堂皇的谬论,我接受的教育是“毒品是魔鬼,制造魔鬼的是魔王”,可是这个毒贩却用救世主的口吻向我宣传毒品救国的道理,宣扬为人民服务,真是岂有此理!我强压住怒火说:“梁先生,就算我承认坤沙贩毒集团给金三角部分人带来福利,可是您算过这笔账没有,全世界有三亿人吸毒,每天有多少无辜的人因为你们制造、贩卖毒品而陷入没顶之灾?多少家庭被吞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多少人间悲剧天天发生?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你们的罪过吗?全世界与金三角,好比一家人与一个城市,总不能说为一家人幸福而毁灭一座城市是正义的事业……”
我突然住了口,意识到自己太冲动。这里不是讲坛,不是辩论会,我要做的事是采访而非辩论,我应该保持冷静,客观记录。可惜我这人天生不冷静,有好冲动的毛病。
幸好老人没有生气,他宽宏大量地说:“年轻人,你讲的也是一种道理,就是通常所说的大道理,可惜世界的存在是因为需要而不是道理。金三角为什么穷?是因为环境恶劣,高山密林,金三角生产的粮食不够养活自己,更不要说发展生产。金三角没有产品,只生产优质鸦片,如果谁把最后这点权利剥夺,一千万掸邦人民只好退回原始生活去,去同野兽一道生活,这就是生存权,西方人说的人权。西方人为什么喜欢吸毒?因为他们占据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富裕的欧洲和美洲,他们生活奢侈糜烂,退一步说,如果金三角像仰光或者曼谷,不用等一两百年,不用贩毒,老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我想没有人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毒品打交道。坤沙司令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把一百多年前西方人强加给我们的罂粟还给西方人罢了,这叫做物归原主。”
这明明是强词夺理,可是我的思维受到干扰,还得承认他的话并非胡言乱语,至少有些片面的道理。我换个话题问:“据说坤沙曾经建议美国政府出资购买金三角毒品,有这样的事吗?”
他点头回答:“是的,可惜美国人目光短浅,这正好说明他们并非真心禁毒。这件事反过来证明,坤沙才是真正禁毒的政治家,是为民族利益作出牺牲,而非外面所强加给他的毒枭之类。”
我简直被他的混帐逻辑弄得哭笑不得。因为角度不同,每一件事,每个举动都变成坤沙的功绩,为坤沙评功摆好歌功颂德,他难道真是民族英雄不成?这不是颠倒黑白吗?我想,世界是多极的,事物是多面的,正确的方向是,去接近事实本身。黑格尔大师说:存在即合理。这是不是说明,毒品存在的原因不仅仅由于少数人牟取暴利,而是有着更为深刻复杂的社会和历史背景?
我冷静下来,小心绕开先入为主和固守成见的陷阱,拨开感情和道德的迷雾去寻找事实本身。我认为梁先生是个了不起的老人,他宽容地接纳我这个冒昧的采访者,带领我一头钻进扑朔迷离的坤沙集团迷宫里。
我问过他这样一句话:“您为什么要信任我,对我讲这么多事情?”
他回答:“让全世界都知道事实的真相不是更好吗?”
我相信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许多金三角有识之士的心声。
顺便提一句,曼塘村有座风景奇特的“猴山”。猴山绝壁十数丈,藤葛纵横,林木繁茂,数以百计的野猴攀援其间,见有人来,便群起讨吃食。当然也不是跟强盗一样,四川峨嵋山的野猴,你不给吃食它们就把你的挎包照相机抢走作为报复,曼塘的猴群比较懂礼貌,给便给,不给也罢,有种谦谦的君子风度。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猴山脚下有一个石洞,洞里有暗河涌出,时值雨季,水势浩大,哗哗有声,但是河水仍然清澈见底。我见河里游动着许多两三尺长的红鲤银鲤,一旦有人扔面包,那些鱼儿便跃出水面,嚯然有声。那天梁先生陪我走动,我无意中问了一个多余问题,我说:“请问有人伤害动物吗?”
梁先生遥指石洞一侧说:“你看那边,洞中有座佛像,人人都来烧香拜佛。在佛的面前,谁还敢想这些罪过的事情呢?”
我果然看见石洞里面有尊金佛,香烛点点,烟火缭绕。我想这些从前的铁血军人,以打仗杀人为业,现在都来烧香拜佛,人心向善,这是不是人类心灵的必然归宿?反过来讲,如果人人都来干坏事,在发动战争贩毒杀人之后忏悔,这个世界岂不是永无安宁之日?这个念头令我不安,赶紧燃起一炷香,祝愿曼塘永远和平如斯。
3
五十年代的一天,金三角国民党残军矛盾激化,副总指挥兼第一军军长吕维英与总指挥柳元麟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导火索是为一纸调令,背后原因则是为了争夺势力范围。
吕维英是云南人,军衔少将,按说吕是副手,是下级,下级服从上级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吕军长居然全副武装闯进总部,指着长官的鼻子破口大骂。吕军长的云南话语调粗野,既不像四川话调门响亮,也不似北方话语音优美行云流水,从他嘴里喷出来的脏话就像一连串霰弹轰然飞过去。柳元麟是浙江人,说话吴侬软语,尖声细嗓,像蚊子哼哼,很好听,很有情调,但是不具有杀伤力。两位将军此刻都怒火中烧暴跳如雷,他们互相将眼睛瞪得很圆,鼻孔张大呼哧喘气,彼此用语言而不是行动攻击对方。
柳长官盛怒之下做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动作,其实这个动作对于长官来说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下意识,就像日本军官动不动就要打部下耳光一样。汉人军官的习惯就是动手去拔腰间的手枪。也许柳元麟并没有想用这支手枪去威胁或者枪毙吕军长,因为即使是下级也是一军之长,他只是下意识把手枪拔出来,然后重重拍在桌子上,拍出一种夸张和有威慑力的音响效果。因为这支德国造勃郎宁佩枪为蒋介石亲赐,相当于从前皇帝御赐上方宝剑,诛得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他想提醒下级的正是这种至高无上的特殊权力。
但是这个危险动作立刻诱发了高度危机。吕军长的卫士队当场误解了柳长官意图,一下子亮出十几支黑洞洞的冲锋枪,枪口全都如死神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住总指挥。这些美国制造的杀人武器不仅精确度高,而且射速快,能将两人厚的木板击穿。卫士队全是杀人行家,他们的手指就是生死开关,现在他们把手指紧紧压在扳机触发点上,暴风骤雨的子弹仅差零点零一毫米就要被射出来。总部卫士营一看情形不妙,也拖出冲锋枪轻机枪把总部包围起来,做出射击动作,因此只要哪一方出现不该有的误会,或者某个卫士过度紧张扣响扳机,一瞬间总部就将弹如雨下血肉横飞,一场骇人听闻的火并势所难免。
幸好钱运周扑上去抱住柳元麟,夺下他的手枪,然后以身体护住总指挥,摇摆双手示意吕军长冷静。他大声呵斥门外的卫士营长,命令他们把枪收回去,他做这一切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挂满紧张的汗珠,像个称职的消防队员。谁都清楚他内心一定比谁都紧张,因为一旦发生火并,他身上的窟窿一定比谁都多。
吕维英是情报系统出身,与台湾中央情报局大老板毛人凤关系密切,毛是继戴笠之后最令人生畏的特务头子。吕维英自恃有毛人凤作后台,平时根本不买柳元麟的账,加上四个军长都是云南人,结成云南帮,铁板一块,共同对付总部,因此平时与柳元麟矛盾不断。柳元麟深知面临被架空的危险,架空就等于傀儡,而傀儡的下场迟早会被赶走,所以他必须打破军长的云南联盟。
此时国民党内部人心涣散政令不一,美援早已停止,军队全靠就地筹措军费。各部队占山为王,谁的实力大,枪多人多,谁的势力范围就大。谁先抢占富庶防区,比如三岛、孟由、孟板、果敢,那里寨子多,鸦片种植也多,谁的税收保护费就多,经费就充足。经费充足就能买枪买装备,就财大气粗招兵买马,不用看上级脸色行事,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这个道理。现在四个军都圈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只有总部被扔在荒凉贫瘠的江口,能调动也只有两个直属团,人员不过千人,靠台湾拨给一点经费勉强度日。
吕维英第一军前身为原国民党第九十三师,长期驻防滇缅边境,在金三角很有势力。柳元麟指示钱运周暗中收买该军一个师长,许诺将来把该师扩编成军,由他当军长,然后柳长官就越过吕军长直接调动该师,名义上直属总部,实际上就是拉走队伍。谁知这道密令却被第二军军长甫景云截获。甫也是云南人,关键时刻自然站在云南人一边,将密令转交吕军长,于是才有了后来这场几乎造成大流血的火并事件。
吕军长羞辱了总指挥,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一行马队狂奔远去。好比暴风雨过去,但是受灾的人并没有笑脸,怒不可遏的柳元麟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像头受伤的狮子。钱运周明白,这位浙江人顶头上司容易把对吕军长的仇恨迁怒于所有云南人,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主动与云南同盟划清界限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我问钱大宇:“你父亲为什么不参加云南人联盟?”
钱大宇回答:“那些历史上的事情,不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何况云南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矛盾也很尖锐。归根结底,手中没有队伍,走到哪里都得看别人脸色吃饭。”
我惊讶地说:“钱大宇,这是你的高见还是你父亲的体会?”
钱大宇没有说话,那天他让我看了一本他父亲的工作笔记,不是日记,是一种类似杂记的心得,记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字迹杂乱,日期跨度很大。多数只有几句话,比如“开会,长官作指示,尚有经费未落实”等等,个别地方却记得很详细。我果然看到这句话:手中没有队伍,走到哪里都要看别人脸色吃饭。还有一个惊叹号,表明当事人的心情。时间记载是1956年×月×日。
我开始理解那些在夹缝中生存的小人物,他们的命运是受别人支配的,他们常常处在左右为难的被动境地。要摆脱生存困境就要有野心,要想不被狼吃掉你就得变成狼。据说这天钱运周不失时机地向柳长官出了一个主意,离间云南军长的关系,以达到各个击破的目的。
这就是“黄大龙北卡支队事件”由来。
4
硝烟暂时散去,前线无战事,国民党汉人军队再度控制金三角,土司头人得看汉人脸色行事,山民种大烟向汉军交纳烟税,走私马帮重新受到保护。雷雨田对我说:“那一时期金三角发生最大的事件,就是支援西藏起义。”
我认为西藏不是起义,而是叛乱。雷将军很有涵养,态度和蔼地说:“都差不多吧,说法不同,事情一样。”
我问:“西藏叛乱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雷将军叹道:“是啊!美国人要台湾策应西藏起义,台湾密电柳元麟反攻大陆,我们那点人,那点枪,要保住自己尚不容易,哪里有力量反攻大陆?所以各军都软磨硬抗,做做表面文章敷衍总部。”
我问:“尖锐矛盾还在于内部权力之争对吗?”
雷将军看我一眼,我估计我当时表情相当诚恳,像学生请教先生。他看着别处回答:“豆箕相煎,兄弟相残,这是最大的不幸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黄大龙北卡支队事件是金三角最大一次国军火并,令人扼腕呀!”
时间像潮水一样退回四十多年前一场大雨之后,天空放晴,金三角山色青葱,天高地远,空气好像滤过一样清新湿润。一个惊人消息传到第五军军部,李文焕部第十四师约两千人,对外番号金沙江纵队,在师长杨绍甲率领下闯入北部防区,包围了黄大龙北卡支队并对其进行强行改编。
段希文白净的面孔当时就被愤怒扭歪了,他痛心疾首地骂道:“杂种,果然来了!果然来了!”好像不是骂人而是骂天上下雨。雷雨田明白,段希文痛心的不完全是李文焕的贪婪,因为贪婪野心人人都有,而是由于这个小人的愚蠢断送了整个云南联盟,致使对抗浙江人的统一战线出现无法修补的裂痕,这恰恰是所有有识之士的云南人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话音未落,总部电令到,内容大意是为适应作战形势,决定调整部队编制,取消第五军西盟前线指挥部,原属五军北部防区改由第三军接管。云云。
段希文将电报扔给雷雨田,也不说话,站在窗户前眺望远处。远处是一片蓝得耀眼的天空,天空下面连绵起伏着黛色山峦。许多年前的参谋长雷雨田看过电报,心想柳元麟果然玩起离间计,名为调防,实则挑动三、五两军火并。金三角北部乃盛产鸦片之地,如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走到段希文身边说:“希公,我看柳元麟是借刀杀人,挑动李文焕跟我们争地盘。”
段希文回答:“是啊,我想起古代有个故事叫‘一桃杀三士’,说王以一桃赐三士,三士相争,二死一伤,伤者又被王所杀。如此古训,多不胜数,问题在于,李文焕不顾大局,惟利是图,这样只会损害大家的共同利益。”
公元1998年我坐在雷雨田对面插话说:“如果换个角度看,李文焕也会认为第五军不顾大局,侵犯别人利益,比如黄大龙北卡支队从前属于李文焕第三军,你们为什么不能物归原主,礼让三军呢?”
雷将军苦笑道:“你说得对,其实还是个生存问题,生死攸关,谁会让步呢?”
我又说:“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当事者都清楚什么是大局,也明白柳元麟挑拨离间,但是为了各自利益还是兵戎相见。”
老人久久没有说话,我理解一个人要反省自身,尤其是反省某种历史标准,作出某种判断的时候,那种超越是困难的,障碍来自情感。[奇书网-wWw.QiSuu.cOm]
双方终于大打出手,这一仗基本上没有悬念,第五军是绝对主力,段希文出动三个师将入侵的李部团团包围,杨绍甲打不过,扔下一些尸体狼狈逃回原地,从此两军埋下怨恨的种子,摩擦不断。直到我在金三角采访,还能常常听到这些情同手足的汉人官兵互相攻讦。
5
杨绍甲将军说,他的队伍吃了败仗,李文焕满腔怒火,连夜骑马往江口总部向柳元麟告状。柳元麟眼见得云南联盟中了离间计,亲自走出总部来迎接李文焕,笑吟吟地安慰这位大叫大嚷的军长,并立即上报台湾国防部要求严惩段希文,许诺提拔李文焕做副总指挥。不久台湾国防部果然发布晋升李文焕为副总指挥的命令,但是只字不提斥责段希文或者撤消段职务,这说明台湾并不想激化金三角的内部矛盾。台湾的任命没有说明李文焕是否继续兼任军长职务。杨将军说,这恰恰是柳元麟有意制造的阴谋,算得上陷阱。发布命令同时,柳元麟以边境有共军活动迹象和缅兵调动为由,命令抽调第三军所属第十二师到江口总部报到,担任警戒任务。依柳元麟想法,李文焕刚刚升了官,对于总部命令总不至于置之不理吧。当然如果第十二师奉命来到江口,他就是赢家,这支队伍将来归宿何在就另当别论。
谁知命令石沉大海,既不见李文焕来总部上任,第十二师也无一兵一卒前来报到。柳元麟气得七窍生烟,追问再三未果,派钱运周专程去一趟第三军,却带回一份李文焕的辞呈。李文焕在辞呈中称身体欠佳而坚请辞去副总指挥职务,并以防区吃紧为由,称第十二师不能奉调,云云。柳元麟举荐李文焕,本意是明升暗降一箭双雕,既离间云南联盟,又夺了李的兵权,把他变成光杆司令。不想这个看似鲁钝的土匪头子竟然心明如镜,他像只老乌龟坚决而有耐心地缩在三军防区不肯伸头上当。柳元麟气得跌在椅子上,拍着桌子骂娘,骂李文焕祖宗八代,但是骂归骂,却于事无补,李文焕听不见,你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金三角到底不似从前,总指挥说话不算数,你一威胁撤谁的职,他马上就把队伍拉走。此队伍早已不是彼队伍,下面各军既不是台湾中央军,也不是委员长的黄埔系,而是军长们的个人财产,就像黄金美元大烟一样。所以如今这些军长个个都占山为王,队伍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要是把队伍弄没了,官再大有什么用呢?
反过来说,柳元麟不也处心积虑算计别人的队伍么?他这个堂堂的总指挥,处处遭遇尴尬不就是因为手中没有队伍么?如果队伍都听他的话,他叫李文焕滚蛋,李文焕还不立马就得走人?今天要段希文的脑袋,段希文活得过明天么?
柳元麟毕竟胸有城府,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政治策略,李文焕不是他的主要敌人,他的威胁来自段希文,因此他在绷紧脸色思考一阵以后渐渐就恢复平静,重新下达一道宽容大量的命令:“李文焕继续兼任第三军军长,第十二师调防命令撤消。”
“黄大龙北卡支队事件”的风波渐渐平息,很快又到了大烟播种的季节,雨季已近尾声,酷热的金三角变得凉爽宜人。秋阳高高照耀,微风掠过如黛的山林,天空像洗净的镜面一样湛蓝而深远。掸邦山寨的旱谷、辣椒和苞谷已收回家,山民就把收藏一年的罂粟籽翻出来晾晒,吹去霉灰和瘪粒,备好工具,只等掸历月黑那一天过后就上山播种。
这一年国际形势有所变化,美国舰队入侵台湾海峡,共产党炮击金门,台湾叫嚷反攻大陆,于是金三角又被作为一张政治牌受到重视。没有机徽标志的飞机又经常沿着湄公河谷幽灵一样频繁降落在孟杯机场,向国民党残军空运战斗骨干及作战物资。台湾的增援无疑大大加强柳元麟的力量,改变了他在与云南联盟对抗中的弱势,他以台湾空运来的军官为骨干,招兵买马,扩建了两个直属师,配以新式装备,这便是他的嫡系,也是说话的本钱。有了本钱就等于老虎长出牙齿和利爪,他沉住气,不动声色,专等时机到来扑向猎物。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幸运女神总是宠爱有实力的人物。这天柳元麟正在吃饭,他是个生活俭朴的军人,以校长蒋介石为榜样,一碗干米饭,两道菜,一荤一素,喝白开水。这时一个惊人消息从台湾传来:中情局大老板、特务头子毛人凤病死了!
这个消息使他像触电一样一下子跳起来,食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机会来了!他眼睛发亮,心里像多年发霉的老屋顶终于掀开,明亮而生动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他的出头之日到了!是啊,活着多好,太阳每天照样升起,大地常绿常新,可是令人敬畏的大人物毛老板却死了。这个喜讯对他来说真是太及时了,台湾国防部一再电令他配合台湾向大陆境内实施袭扰作战,据说大陆正在搞合作化,农民土地被没收了,城里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所以台湾积极备战,抓紧时机反攻大陆。
柳元麟当然很清楚他名义上的几万人马决不会有什么作为,也不相信台湾反共大业会成气候,真正令他高兴的是,台湾越是起劲叫嚷就会给他更多经费,空运更多的武器和物资。毛人凤病死的消息如同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好像坚冰嘎嘎开裂城墙轰然坍塌,他从一棵权力大树的倒下看到那些四散逃跑的猢狲们的狼狈下场。没有毛大老板撑腰,走狗还敢猖狂么?具体说就是吕维英还敢在总指挥面前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么?你敢拔出枪来试试?甫景云,你跟着吕维英跑,真是瞎了狗眼!他在心里大声咒骂着,好像已经看到这些不自量力的军长们的失败下场。
他马上口授一份电令,以第一军向大陆边境开拔,第二军担任支援,第三、五军听候命令。反攻计划很快被台湾国防部批准。吕维英接到命令,明知被穿了小鞋,可是军令如山倒,毛人凤一死,中情局立即被小蒋全面接管,没有靠山谁也说不起话,腰杆兀自软了许多,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执行总部的命令。
果然不出柳元麟所料,第一军在边境袭扰一个多月,根本没有打什么仗,躲得离国境远远的,偶尔派小队伍过去放放枪,扔几颗手榴弹,一遇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还被共军逮住机会歼灭一个大队。柳元麟心中有数,如果换了从前,他将无可奈何,但是现在局面变了,他需要的正是一个借口。于是他一面向台湾报告吕维英指挥不力,军心涣散,建议撤消职务,由总部接管第一军,同时命令总部两个直属师立即向第一军驻地开拔,密令那个策反师长内部策应逮捕吕维英。
吕维英岂是俯首贴耳之辈,他一听到风声就知道柳元麟要拿自己开刀,命令全军进入工事严阵以待,不惜与柳元麟拼死一战。殊不料这次不比从前,首先是那个师长反水,掉转枪口包围军部,紧接着副军长也起来响应,带领警卫营闯进军部,扣押了军长吕维英。柳元麟在第一军驻地进行大规模清洗,逮捕和处决了一大批吕的亲信和嫡系,其中包括那个死心塌地效忠吕维英的云南籍卫士长。
翦除吕维英之后,柳元麟亲率部队,马不停蹄地将孟杯附近第二军军部包围,摆出大军压境的阵势。第二军人数最少,总共不过千余人,军长甫景云生性软弱,本意并非造反,只不过顾忌浙江人大权在握,与另外三个云南人结成联盟好保护自己的利益。孰料柳元麟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等到吕军长遭兵变的消息传来,他半天没有主意,手脚早已凉了半截。应该说,如果第一、二两军联合造反,先下手为强,早把柳元麟及其喽罗赶下湄公河喂鱼了。这就应了古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古训。甫军长此时显然后悔莫及,他在向另外两个云南籍军长求援未果的情况下,只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思过。经过激烈思想斗争,他终于阻止部下与来犯者决一死战的激愤请求,然后像个以身饲虎的正人君子,亲自走出驻地向柳长官投降。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想而知,第二军就像豆腐渣一样瓦解了,军长免职,军官被撤换,为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柳元麟亲自下令将不服从改编的军官,包括甫景云的亲信当众枪毙。
柳元麟看准时机重拳出击,以铁血手段整肃军威,翦除异己,巩固了在金三角的权力统治。他将部队进行大规模扩充,扩充出三个军来,军、师长都由亲信担任。现在,这位大权在握的总指挥终于可以挺直腰杆说话了。他信心百倍,踌躇满志,他的意志和力量已经足够覆盖广大辽阔的金三角土地,他正在一步步建立铁腕,将障碍化为齑粉,这是一种帝王般的信心和决心。这位金三角之王将尖锐而阴鸷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丛林,阳光明亮,空气在灼热中颤动,他看见一头灰鹫在空气中慢慢游弋,它的翅膀下面是波涛起伏的黛色高原。在这片广大而遥远的天空下面,具体说就是距江口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茂密丛林中还埋伏着一个令他不安的危险人物,这个人像只阴险而老谋深算的毒蜘蛛,稳坐军帐,拉起大网,布下许多迷魂阵,与他在金三角的权力抗衡。这是他的心腹大患,只要这个人存在一日,他就一日不得安宁。
这个人就是段希文。
6
关于这段残军内部争斗史,不少金三角老人都异口同声对我说:国民党是被自己打败的。我认为此话不假。
我问雷雨田:“为什么李弥时代没有内部争斗,至少没有如此公开化?”
雷将军回答:“李弥是老长官,有绝对威信,他一到,连李国辉、谭忠都乖乖交出部队。柳元麟不同,他不是老长官,所以队伍不听他的。”
我反驳说:“李弥照样任人惟亲,他对李国辉怎么样?他容得下谭忠吗?大家为什么不敢反抗呢?”雷将军没有同我辩论。这一天金三角气候极好,秋阳高照,美斯乐丽所繁花似锦,一片灿烂云霞。我同老人坐在“雨田茶园”里闲聊。我说:“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李弥时代尚未失却政治信仰,至少可以说对反攻大陆心存幻想,所以团结一致,老长官的威信继续起作用。柳元麟时代已经走下坡路,军人丧失信仰,不是为国家、集团和政治而是为自身利益而战,开始发生质变,也叫做蜕变吧。”
雷将军认真听着,补充一句说:“不得已而为之吧。”
我说:“国民党越没落,毒品走私就越兴旺,这其实就是金三角毒品王国形成的历史原因对不对?”
雷将军突然恼火地纠正说:“不对!我们只护商,收保护费,收税。坤沙才贩毒。”
我觉得雷将军其实是个挺可爱的老人,知书达理,大度宽容,曾经沧海,但又不失固执和偏激。我注意到,金三角几乎所有采访对象都反复向我强调一个道理,即国民党军队只护商,不贩毒。
我认为这完全是掩耳盗铃,但是我不想当面同老人争辩。我想他们这样为自己辩护,说明他们还是明白贩毒可耻的道理,还有道德和荣誉感在起作用。但是我明明又看见一道难题摆在他们面前,那就是如果金三角没有鸦片,他们将被饿死。
这就是生存之道。历史不看动机,只检验后果。
我说:“柳元麟大权在握,段、李联合与他对抗不是‘窝里斗’吗?”
雷将军回答:“如果没有这场与柳元麟的抗争,就没有三、五两军事实上的独立,也就没有后来的美斯乐时代。现在我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呢!”
这是金三角历史上一个危机四伏的割据时代,外部表面平静,内部争斗激烈,三、五两军在柳元麟咄咄逼人的关键时刻捐弃前嫌,再次结成生死同盟。据说段希文通电金三角,宣布第五军从此脱离江口,成立云南人民反共游击队总部,直接听从台湾国防部指挥。第三军宣布支持五军独立,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枪口对外。柳元麟盛怒之下想用武力解决,可是手下三个军长都反对自相残杀,主要原因还是惧怕段希文,因为第五军兵力比他们三个军加在一起还多,柳元麟虽然野心很大,无奈蛇终究吞不下大象,只好恨恨作罢。
事情闹到台湾,天高皇帝远,蒋介石指示各打五十大板,以安定团结为要。新任台湾中情局副局长任剑鹏上将秘密飞往金三角进行斡旋调解。调解结果,段、李放弃独立宣言,名义上重归柳元麟指挥,但是各自防区不变,军队不调动,这就等于承认段、李事实上的独立,容忍他们作为金三角的派系存在。初步胜利鼓舞了段、李联盟,此后他们立场更加强硬,与柳元麟屡屡在经费、装备等问题上发生摩擦争吵,流血冲突也时有发生,有次段希文公然派部队抢占富饶收税区,扩展地盘,李文焕也把防区推进到柳元麟的鼻子底下。如果不是后来国际风云突变,国民党残军这种勾心斗角打打闹闹的局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7
时间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第一个春天,春节刚过,一道密电从台湾发往江口总部,电报寥寥数语却有如石破天惊:据悉,仰光政府与邻国……签署秘密协定,似有联合对金三角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之迹象,望密切监视局势发展,采取积极之有效对策……云云。
一时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空气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