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潘多拉魔盒》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将近半世纪前的一天夜里,一钩银白的上弦月慢慢从缅甸掸邦高原的山巅上露出脸来,把清冽的光辉撒向金三角亚热带丛林和莽莽深谷。这一天月光美丽如水,千里婵娟人共享,但是我们国内的史学家却没有能够看见这钩弯月,因为他们的目光被森严的国界线挡住了。
在这片月华照耀下的古老丛林中,野兽不安地睁大眼睛,猫头鹰惊慌地咕咕叫着,它们看见一队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群闯入它们的世界来。
终于逃脱覆灭命运的国民党残军暂时喘过一口气来。国界是一道生死线,将追兵和死亡挡在身后。长官下令宿营,篝火燃烧起来,山谷里人喧马嘶,士兵卸下身上的武器弹药,男人凑着火堆抽烟。女人和孩子分到一盆热水洗脸洗脚,她们快活地说话,黑暗中不时响起孩子饥饿的哭声。行军锅里的稀粥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伙夫高声骂娘,于是一种久未有过的松弛和幸福气氛渐渐洋溢在营地上。
李国辉披一件军衣,胡子多日未刮,看上去像个肮脏的马夫。太太唐兴凤身怀六甲,此刻她没有同丈夫厮守在一起,而是被派到家属队做动员工作。篝火忽明忽暗,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很不通畅地呼吸着。潮湿的树枝在火焰中吱吱作响,不时腾起大团烟雾,在夜空中呛人地弥漫开来。
很多年后牛卫士对我说,李国辉其实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体贴部下,从不打骂士兵,在国民党军队,这样的好长官实在不多见。问题是一旦陷入绝境,任何长官都会因为心绪恶劣而变成咆哮的狮子,所以除了卫士紧跟长官,其余人都悄悄躲开,不敢轻易打搅他。
伙夫送来一缸热气腾腾的稀粥,长官不想吃,只让放在火堆边。长官不吃,卫士当然也不敢吃,他们看见长官紧皱眉头,一脸惆怅,手里拿根树枝在地上不停地划来划去。稀粥滋滋开了,空气中多了一股香甜的焦糊味。卫士正要伸手去挪一挪,劝长官先吃饭,不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马嘶,紧接着响起刺耳的枪声,营地大乱,人人变了脸色。李国辉嚯地站起来,一抬腿却踢翻那缸煨在篝火边上的稀粥,他怒不可遏地大叫:“哪个混蛋开枪?……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此时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或者“惊弓之鸟”来形容这群残兵败将的紧张神经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都是军人,打过许多大仗,经过许多艰险,其中许多军官和老兵还经历过八年抗战。他们本来应该处乱不惊,可是眼下任何一点动静都会使他们变得惊慌不堪。一个值班军官报告说,野兽袭击牲口,咬伤一匹驮马,还抓伤哨兵。李国辉下令增加岗哨,多烧几堆篝火,因为野兽怕火。经过这场虚惊,许多人干脆睁着眼睛等待天亮,因为险恶环境提醒他们,他们仍处在各种危险的威胁之中。
篝火熄灭了,卫士赶紧生火,但是湿树枝怎么也燃不起来,一阵旋风刮过,呛得他们一齐狼狈地大咳起来。这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只盛满稀粥的搪瓷缸放下,将湿树枝拿掉一些,又俯下身体用力吹火,烟灰腾起来,烟雾消失,红通通的火苗又欢快地跳跃起来。
“长官,请吃饭吧,身体要紧啊。”来人说道。
李国辉接过搪瓷缸,两人眼睛里都有一种彼此会意的东西,那就是对于队伍命运的深深担忧。他们彼此读懂对方,便有了某种安全感,于是李国辉顺从地坐下来,开始吃起他几天中的第一餐热饭。
天地寂静,大山无言,当五十年后我的目光越过漫长的历史夜空盯住这堆丛林中的熊熊篝火,我意识到一个重要时刻正在悄然来临。李国辉何以成为金三角的开山鼻祖?他为什么没有带领队伍去海南岛,去台湾,而是决定留在金三角?一支军队选择留下来,如同一粒种子选择落入泥土,这个丛林之夜对于金三角的未来意义重大。我想探究的是,李国辉登上历史舞台的全部激情和灵感是怎样爆发出来的?
2
来人是军部少校情报科长钱运周。
钱科长很年轻,二十七八岁年纪,军部在元江打散后偶遇七九团。钱是云南人,经常奉命出境侦察,对金三角情况比较熟悉,正好做了七九团的向导。后来的事实证明,钱运周的出现对于李国辉的命运意义重大。
火堆旁的李、钱二人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
“钱科长,缅甸决非久留之地,长官部也断了联系,你认为前面怎样走好?”李国辉喝完稀粥,望着年轻军官被火光映红的面孔说。
钱科长用树枝拨弄火堆,火星不时溅起来噼啪乱响。他眼睛看着火堆谨慎地说:“我听说,一九三师罗长官扔下队伍,自己带钱到泰国去了。”
李国辉一脸悲怆。是啊,岂止一个罗长官!在兵败如山倒的大崩溃大灾难时刻,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许多军长师长扔下部队,钱饷一裹就开溜,或者把枪械卖给当地摆夷土司,变换成现金金条到国外去做富人。这样的坏榜样实在太多,弄得下级官兵人人自危,惟恐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经被长官卖了。
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映照在异国的山谷和河滩上。营地一片宁静,危险虽然暂时抛在身后,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使人迷茫。逃出国境只是权宜之计,他们非法闯入别人国家,谁会欢迎武装入侵者呢?兵团主力覆灭,军、师长不知去向,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该上哪里去接受命令呢?到海南岛,到台湾去?那要横穿整个东南亚,且不论你是否走得出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走完长达数千公里的漫长路程,就是作为主人的那些主权国,他们允许吗?不允许怎么办,靠武力行得通吗?区区一千人,打不赢怎么办?比如眼前,如果缅甸政府不允许过境,对他们实行强制缴械,等待他们的只有当劳工和做苦役!
远处有人在低低地哼唱一支家乡小调,那是一首中国西北的《花儿》调,凄婉哀绝的歌声如泣如诉,勾起绝望中人们无尽的乡愁。
“钱科长,我李某人要是想开溜,决不会等到现在!”卫士洗完搪瓷缸回来,听见长官大声说道:“……这一千多官兵,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一日为长官,便如一日为父母,如不能身先士卒,反倒苟且偷生,上愧皇天后土,下愧国家人民,我李某宁愿当众自杀!”
钱运周喃喃解释说:“我没有那样意思……我是担心,如果长官要走,我们做部下的当然也只好各奔前程。”
李国辉叹息道:“钱老弟,你对金三角熟悉,正好替我出主意。现在已经不是谁和谁的关系问题,反正我们大家命运捆在一起,生死与共啊!”
钱运周试探地问:“不妨留在金三角,等待时机反攻大陆,或者看看形势再说怎么样?”
李国辉摇摇头,他显然没有打定主意。此时队伍去向是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这支小队伍好比一叶孤舟,大船沉没,这些侥幸活下来的水手向哪里靠拢呢?他们怎样才能不被惊涛骇浪吞没呢?
钱运周突然想起一件事。在这个决定未来的关键时刻,我看见一个看似与他们命运无关的消息主导了军官的思维,钱运周一拍脑袋,连声大叫:“我险些给忘了!前天在佛海路上,听一个九十三师军官说,第二七八团有一千多人已经越过国界,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听说他们是要到小孟捧,然后绕道泰国去海南岛,带队长官是副团长谭忠。”
像救援信号的焰火嘶嘶鸣响着升上夜空,这个消息短暂地照亮团长李国辉眼前的黑暗。兄弟部队的存在无疑是他们的希望所在,道理很简单,两支部队合兵一处,力量壮大一倍,不管下一步怎样走,他们的处境都会强似现在。
李国辉摸摸脸上的胡髭说:“……对!追上谭忠,我见过他,一定要追上二七八团!……将来怎么办,追上他们再说!”
先前的迷雾在几秒钟之内消散了。虽然形势依然严峻,前途依然堪忧,但是一个切近眼前的目标却确立起来,那就是,追赶一个名叫谭忠的副团长和他率领的队伍,赶在他们消失在泰国之前与他们会合。
3
十多年前,我为写作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战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曾经深入滇西高原和中缅边境进行艰苦不懈的长途采访。我到过著名的松山战场,深入腾冲、龙陵和横断山,四渡怒江,跋山涉水,徒步行走在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上,举凡滇西战场我的足迹几乎遍至。我曾登上高黎贡山主峰,遥望云天之外重重叠叠的缅北野人山,泪流沾巾,长歌当哭。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兵败野人山,数以万计的中华儿女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葬身险恶无比的原始丛林。沼泽、野兽、蚂蟥、蛇虫、瘴气、疾病、毒蚊、小咬以及饥饿、伤痛一齐向军人进攻,日本人没能消灭他们,但是野人山却把这支中国军队消灭大半,史称“白骨之路”。
公元1998年,当我的目光越过中缅国界,追踪另一群为逃命而进入野人山原始丛林的战败者时,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惨烈景象。历史就像放电影,常常被人拷贝复制,惟一不同的是,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翻越野人山是为了打败日本人,而五十年代李国辉翻越野人山则是为了逃避失败。结局不同,过程却惊人相似,他们都把无数官兵埋葬在异国的深山老林里。
从地图上看,中缅国境与小孟捧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这是一片方圆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只有一条马帮小道曲曲弯弯穿行其间。由于两天前第二七八团一头钻进密林,后来者别无选择,只好跟在后面拼命追赶。因为没有向导,他们很快在大森林中迷了路,全靠一只指南针辨认方向。
可以想见,这群毫无准备的战败者冒冒失失闯入险象环生的热带雨林,就等于赤手空拳向魔鬼挑战,他们终将为自己的入侵付出沉重代价。你看,重重叠叠的植物群落将天地溶为一体,飞鸟如云,孔雀舞蹈,野兽怒吼,蟒蛇横行。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的某一天,这种亘古宁静的自然状态被人类的入侵脚步所打破,于是禽鸟惊飞,小动物惊慌地竖起耳朵。
士兵轮流在前面开路,他们挥动砍刀,在厚墙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条小径来。不断有人倒下,被致命的瘴气、蚊虫、毒蛇和野兽击倒,后来人不断踏着死者尸体前进。他们决不能停留,停留意味着死亡。长官得到报告,健康牲口和人口都在剧减,每天失踪和掉队官兵多达数十人,生病者与日俱增。军需官报告,粮食告罄,由于无人区没有村寨,无法补充给养,于是饥饿就像狰狞的魔鬼威胁着生存。由于吃不饱,队伍有时一天只能前进几公里。李国辉下令宰杀牲口,扔掉重装备,派人打猎,然而这些措施还是不能从根本上缓解断粮威胁。队伍的前进步伐不可避免地慢下来。
求生是支撑人们前进的惟一动力,没有退路,所以只能前进,这个简单道理成为一座照耀队伍的灯塔。马鹿塘的老人终于哽咽起来,他那张刀刻斧凿一般的面颊缩成一只风干的核桃,我看见那颗坚硬的烛泪被拉长了,缓慢而沉重地滴落下来,滚动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五十年前,在金三角野人山,这支军队被一片水雾蒸腾的沼泽地挡住去路。沼泽地看上去很平静,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茂密的水草迎风摇曳。长官像平常一样,果断下令前进,但是他们不知道,大自然早已在这里布下死亡之阵,那些致命的敌人已经在山谷里等待了几万年!
貌似平静的丛林沼泽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气氤氲之中暗藏杀机。由于亚热带气候高温高湿,植物快速腐烂,经过若干亿年堆积,沼泽地就变成一座水生动物盘踞的世界。无数微生物、软体动物、蜘蛛类、吸盘类、水蛭类、腔肠类、爬行类繁衍其间,生生不息发达兴旺。沼泽表面呈铁锈色,锈水之中分布着厚厚的红色藻类,由于营养丰富,植物发育尤其繁茂,从细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笋芭茅长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虽是无风之晨,那些细长的叶片还是无缘无故在空气中摇曳,你以为自己发生错觉,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等你偶尔低头一看,这才蓦然一惊,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原来水草下面的锈水中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蛭(水蚂蟥),它们粗大如芭蕉,像水蛇那样兴奋地昂着头。而草茎叶片上则挤满密密麻麻饥饿难耐的旱蛭(旱蚂蟥),它们像雷达战车一样嗅觉格外敏感,一遇空气中有人或动物气味,立刻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张开吸盘,只需数分钟即可将一匹马或者牛变成空壳。
丛林瘴气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者之后,便有灰色的浓雾在沼泽洼地上抱成团游荡。这种雾团似烟似雾,若隐若现,远看好像空气颤动,近看又似炊烟袅袅。奇怪的是这种雾团并不随气流[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飘动,而是像有听觉的动物,会循着人畜声音而来。一旦人畜被它笼罩,你才会发现哪里是什么烟雾,分明是亿万只细小难辨的毒蚊小咬纠结在一起,它们无孔不入地攻击你身体的一切裸露部位,将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肤,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脏器官。大凡遭遇瘴气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连当地土著对瘴气也避之惟恐不及。
还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它们都像神话故事《西游记》里的千年精怪,埋伏在外表平静如画的森林沼泽中,等候百年不遇的西天取经人经过。这就是蚂蟥谷,当地人叫“魔鬼谷”,一座大自然设下的死亡陷阱。
我无法确切描述当年这些身陷绝境的人群被迫向死亡宣战的壮烈场面。有这样一个细节,几个年轻士兵将衣裤脱下来举在头顶,跳下沼泽探路,才行出几十米,宁静湿润的空气中,连草茎也没有摇晃一下,那些人的面部就发生剧烈的变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样发出惨叫,恐惧把他们的脸和身体一齐拧歪了,然后有人开始掉转身往回跑,但是没来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锈水里,鲜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红。有人侥幸上岸,大家这才赫然看清,原来他们身体每个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毒虫厚厚地叮满了,像腐尸上生出的肉蛆。人们七手八脚替他们拉下身上的蚂蟥,有人粗略估计达数百条之多!
问题是他们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面对这片魔鬼山谷,长官被迫下达悲壮的冲锋命令。人们裹着厚厚的衣裤,赴汤蹈火一般扑下沼泽。前面的人挥舞燃烧的草捆开路,熊熊火焰在凝固的沼泽表面开辟一条短暂通道,后面队伍前仆后继,妇女孩子恐惧地骑在牲口背上,大火一过,那些凶猛的嗜血动物重又包围上来,重重叠叠地向人类进攻。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厮杀,不是人与人,而是人与自然,与沼泽,与魔鬼的搏斗。杀声四起,血流成河,数百米宽阔的沼泽地带,就像趟地雷阵,堵枪眼,冲破日本鬼子封锁线,不断有人和牲口陷进水里,耗尽体力倒下。有人不能自拔,也有人因为极度恐惧和神经崩溃拉响手榴弹自杀。前面倒下的人用身体铺成道路,后来者踩着这条生命通道奔向彼岸,这是大自然上演了亿万年生死循环大戏中最为常见的一幕,就像非洲大草原角马迁徙,哪怕一再遭遇狮子、猎豹、鳄鱼和掠食者袭击,同伴垂死的惨叫哀鸣惊天动地,生者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跑,把生命轨迹一直朝着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未来延伸……
将近五十年后的一天,我在一位当地妇女带领下来到蚂蟥谷,如今这里已经有了伐木队的踪迹。妇女将发生在她爷爷时代的故事现场一一指点给我,我看见这是一片风光秀丽的天然牧场,山谷宁静,植被丰厚,沼泽平静而妩媚,烟云般的草丛中开满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一个掸族人在岸边放牧一群黄牛,牛们哞哞的叫声好像来自遥远的古代。白骨沉入大地,死亡之路已经被岁月的芳草掩盖。我看到半个世纪前那支小队伍终于越过死亡的沼泽继续南进。团长李国辉回过头来,这个职业军人眼中饱含泪水,他慢慢举起手,向那些永远留在沼泽里的部下,那些勇敢的军人和不幸者敬了一个军礼。队伍远去了,一度沸腾不已的沼泽地终于复归平静,就像开水渐渐冷却,旋涡消失,锈水如铁。大自然还是那样宁静,波澜不兴,好像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有一道金黄色的夕阳突然从山巅上斜斜地映照下来,把这片仙境般的魔沼涂抹得金光闪闪无比灿烂美丽……
我站在遥远的历史彼岸,向那些长眠在地下的同胞亡灵深深鞠了一躬。
4
队伍的足迹继续在无人区延伸。
第十二天,他们终于遇上救星,这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喜讯,因为一座土人的石寨奇迹般出现在人们面前。天无绝人之路,山寨意味着人类、粮食、房屋和短暂休息,队伍里一半人都在害病,人们头上长满虱子,身上生着毒疮,许多人打摆子,拉痢疾,伤员伤口化脓感染,妇女孩子急需补充营养。你想想,一间遮风避雨的石头房子,一口跳动红色火苗的火塘,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或者玉米粥红薯地瓜干均可),也许还能奢侈地宰杀一头猪或者牛什么的,再洗上一个热水澡,换上被火烤干的衣服,躺在屋子里不用担惊受怕,不用顾虑风暴雨露和野兽蚊虫袭击,伸展四肢痛痛快快地睡它三天三夜。天啦,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吗?那些伤口和病痛简直算不了什么,不用医治保证全好了!
因此山寨就像传说中上帝的城堡,在正午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映照下,在受尽磨难的人们眼睛里放射着幸福而诱人的宁静光辉。
老人的叙述急促起来,也许年代久远,也许触动什么心事,总之他的声音不大正常,紧张,压抑,喉咙咕隆作响,好像那些珠子一样的单词和句子都躲在喉咙里打转。我说:“祝贺你,你们得救了。”
他回答:“是的。”
我说:“主人并不欢迎你们?”
他沉默,没有回答。
我说:“你们怎么办?”
他过了很久,挤出几个字:“……杀光他们。”
我的心痛苦地蜷缩起来,我相信这是一个事实,土人部落当然不欢迎入侵者,他们所以在原始森林中生存并繁衍,就是因为他们远离文明社会,远离人类,在森林中他们是百兽之王,大自然是他们的朋友,而人类则是他们最大的天敌。土人吹响呜呜的号角,敲响节奏急促的木鼓,那是向敌人传达一种古老而强烈的宣战信号,寨子外面出现许多赤裸上身的人影,他们大叫大嚷地跑来跑去,跺着脚,将弩箭和长矛举过头顶恫吓敌人。
然而宣战和恫吓并不能阻止军队前进,这是一支濒临死亡的军队,所以他们必须以别人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生存。据说本来李国辉下令对天开枪,把土人赶跑了事,他们需要山寨的粮食而不是屠杀。但是土人十分顽强,他们决心保卫家园死战不退。他们灵活地藏身于石壁、山洞、崖畔与草丛树林之中,像猴子一样跳跃攀援,从树上和崖畔嗖嗖地射出许多细小的弩箭,掷出锋利的长矛。弩箭不同于弓箭,只有几寸长,疾如闪电,那些箭头和矛尖都被雨林中一种俗称“箭毒木”的毒液浸泡过,就连野象也只消一时三刻便倒地毙命,因此中箭的士兵很快全身乌黑不能活命。
后面的结局没有悬念,这不是作战,是屠杀,是掌握先进武器的文明人类对于原始部落的野蛮掠夺。一个小时后,这场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战斗宣告结束,土著部落被消灭,土人死伤无数,侥幸活着的逃进树林,山寨被占领,饥饿的军队得以补充和休息。这个雀巢鸠占的故事令我悲哀不已,社会文明的优势仅仅体现在对弱者的掠夺么?当我把这个意思告诉老人,他眼珠动了动,干巴巴地说:“我们怎么办?……饿死吗?”
我无言以对。
几天之后,当又一个傍晚即将来临,一缕金色夕阳穿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照耀着这支历尽艰辛的队伍时,前面有人突然惊叫起来。人们顺着落日的方向看去,在他们脚下,在远远的森林和大地边缘,一座湖泊般的平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哦,小孟捧!哦,坝子……人们欢呼雀跃,许多人哭了,眼泪像瀑布一样淌下来。远处的坝子是那样美好,村庄是那样温馨,弯弯的河流,平坦的道路,一块块翡翠般的庄稼和充满温情的房屋。为了到达目的地小孟捧,他们在噩梦般的大森林里整整挣扎了半个月!
但是没等人们喘过气来,尖兵班发出战斗警报,一支武装队伍正在飞快向他们接近。李国辉命令战斗,迫击炮卸下来,子弹上了膛。但是不一会儿前面发出了欢呼声,原来是前卫营张营长终于在小孟捧追上谭忠和二七八团。
5
李国辉多次对人感叹:谭忠是个好人,忠厚老实之人,没有谭忠合作,就没有金三角的后来。我认为李将军道出一个实情,即谭忠成全了李国辉。
查《黄埔将帅录》(广州出版社1998年版),谭忠生于1901年,军阶少将,广东兴宁人,广东西江讲武堂和南京中央军校高教班毕业。如果仅从资历看,算得上国民党一朝元老。他追随孙中山,早在北伐战争时期就当上连长,参加过“一·二八”淞沪抗战,1933年任第十九路军团长。问题在于,第十九路军后来公开反蒋,所以谭忠不仅没有升上去,反而到了知天命之年还是一个副团长。
本来他在第二七八团也不是说话算数的人,因为师长团长都在危难之际裹了见不得人的钱财开溜,把一个烂摊子扔给他,他是个正直军人,不肯苟且偷生,所以最后时刻带领队伍进了金三角。
距离第八兵团元江覆没之后大约两个月,确切时间只能追溯到公元1950年那个漫长旱季中的一天,在金三角东北部一处叫做小孟捧的荒凉地方,一群国民党军官聚集在一起召开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这次会议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但是对于未来的毒品王国金三角来说,这次会议却意义深远,它表明国民党军队作为一支重要力量主宰和统治这个地区的开始。公元1950年旱季搬动金三角历史道岔的人是李国辉,他决定历史前进的方向。会议结束,李国辉走出房间,他以总指挥身份宣布,第七零九团与二七八团实行合并,一支新番号部队——“中华民国复兴部队总指挥部”从此诞生。
残军合并后共有战斗员一千六百余人,步枪卡宾枪千余枝,数十匹骡马,轻重机枪数十挺,迫击炮两门。李国辉出任总指挥兼第七零八团团长,谭忠任副总指挥兼第二七八团团长,钱运周任参谋长,下辖三个支队和两个特别大队,总部暂时设在小孟捧。李国辉有一部出了毛病的电台,而谭忠队伍里刚好有个懂修理的电台兵。数日之后在小孟捧举行复兴部队成立暨升旗仪式,官兵排出整齐方阵,高唱军歌,枪炮架在四周,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在头顶照耀。时任卫士的老人站在李国辉身后,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总指挥的表情,总指挥百感交集,眼睛湿润,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哽咽不能语。他说:“弟兄们,青山再好不是我家,往后我们还得走……”
往哪里走没有说,反正命运漂泊四处流浪。一旦接到命令返台,还有数千公里艰苦路程在前面等待他们。家属围坐在地上,她们个个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女人是面镜子,能照出男人的命运。不过此刻她们没有抱怨,因为作为军人的男人不属于她们,她们只是军人皮带扣上的一个针眼。
晚些时候,一个喜讯像闪电照亮天空:电台修好了。电台终于响起来,电波嘀嘀地发射出去,带着人们无限的希望和焦虑飞向遥远的天际。次日凌晨,电台终于与台湾联络上了,收到一份盼望已久的回电。李国辉迫不及待地展开电报,窄窄的纸带上只有短短一行译电:“你部……自行解决出路。”
当天听到此讯息的残军官兵和家属,无不抱头痛哭,心如死灰。
一个古希腊神话:大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和水做成美女潘多拉,命其将一只盒子带给诸神,嘱咐不得中途打开。潘多拉的任性和女人的好奇心占据上风,她偷偷打开盒子,于是各种灾难、疾病和战争就飞出来降落人间。
我们看到,当命运之舟驶进金三角,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