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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刀锋相向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我与向导小米、司机小董驱车前往“小金三角”(GOLDEN TRIANGLE)。钱大宇临时有事下曼谷去了,他把我的行程交代给一个名叫蒙小业的马帮商人,遗憾的是他不能陪我前往。我发现自己对钱大宇已经产生某种依赖,不论我有什么想法或者要求,他总能替我办到,然而我并不了解他的底细。对我来说,他是个神通广大的朋友,行踪总是显得有些诡秘。有时我会冒出一个荒唐念头,这个叫钱大宇的陌生人真是钱运周的儿子吗?他做什么生意?贩毒吗?当然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没有必要弄清采访以外的事情,那样做是危险的。
  小金三角距美斯乐一百多公里,是缅、泰、老三国交界的一个三角地带,美塞河与湄公河在这里相汇。几个世纪以来,这里都是金三角的贸易口岸和走私集散地,一队队古老的马帮将鸦片、玉石、毛皮、山货以及珍贵的柚木等等从山里驮出来,然后经由这里运往亚洲乃至世界各地。而现在这里作为贸易市场已经衰落,我看到穿着打扮各异的游客来来往往,边民摆着小摊,边防警察海关人员云集,走私违禁商品不见踪影,小贩大多卖的是旅游纪念品,小金三角以风景和旅游胜地闻名遐迩。
  司机小董将我们送到目的地就返回去了,中午一点,我和向导小米登上江边一条机器船,沿着浑浊汹涌的湄公河溯流而上。小金三角很快被抛在身后,现代生活的喧嚣渐渐远去,我搭乘这条隆隆作响的时代之舟不是驶向广阔的未来而是返回通往历史岁月的幽暗河床。在湄公河上游不通航的峡谷深处,在人烟稀少的金三角腹心地带,隐藏着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山间平地叫江口,它是我这次采访行程的起点。因为在金三角历史年表上,这个鲜为人知的江口曾经一度取代孟萨,成为国民党汉人军队主宰金三角的权力中心。
  机器船冒出大团黑烟,在江面久久不散。两岸峡谷陡峭,森林越来越茂密。我从书本上知道,在全球仅存的珍贵热带雨林中,两河(萨尔温江、湄公河)流域是其中一处。我伏在锈迹斑斑的船栏上,耳朵里灌满机器的咆哮,眼睛久久注视两岸,满心希望出现一群攀援跳跃的猴子,或者大象、河马出来饮水什么的,事实上我很快失望了,据说由于当地山民热衷于猎杀动物,动物皮毛走私猖獗,当地官员制止不力等等原因,许多动物如今难觅踪影。
  几个小时后,河道越来越窄,太阳被山头遮挡,湄公河在峡谷中曲折奔流,机器船走走停停,后来终于完全停下来。这时江边有几条装有马达的木船靠拢来,我们换乘木船继续向前。这种小船当地话叫“翁美那”,就是在水面上跑得快的意思。船老大是个脸膛黑黑的年轻人,我让小米问他,要是没有马达船,我们要到你们上游去坐什么交通工具?年轻人迷惑地摇头,表示不知道。
  黄昏时分,远远看见江岸边大山裂开一道缝,出现一块狭长的平地,船驶近就看清大榕树下露出一些尖尖的铁皮屋顶来,我知道那就是江口寨了。我从资料中知道,江口寨有百十户人家,交通阻隔,远离文明社会,如果不是因为历史的原因,它肯定永远默默无闻不为人知,山民过着跟他们祖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生活。二十世纪中叶,一支汉人军队闯进江口,在这里建立秘密要塞,小寨的宁静一去不复返。从此战争、掠夺、流血、仇杀像瘟疫一样蔓延,江口变成战场。在战争制造的废墟上,毒品走私一度兴旺发达,这就是说,江口曾经是个毒窝。我想起钱大宇的话,他叮嘱说这一带有坤沙残部活动,形势复杂,不禁令我神经紧张。
  小船靠拢岸,当我坐得麻木的双脚踏上柔软和湿漉漉的沙滩,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因为同世界上任何旅游地不同(当然这里不是旅游地),当地人用一种阴沉沉而不是热情开朗的目光打量外来客人,客人很少,基本上就是我跟小米两人,所以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当地人蹲在竹楼跟前或者空地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空气中交织游弋,他们没有表情的脸在黄昏中几乎一模一样,像一群石头雕像。从这些脸上你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动静,但是你分明能感觉他们的目光是活动的,有内容的,警觉的,甚至是有预谋的。这些目光黏在我的背上,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有钱大宇在身边,我也许会感到踏实些,因为他是个强有力的人,经验丰富,在金三角如鱼得水。小米才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仅仅是个向导兼翻译,所以这天住下的时候,我对小米说:“咱们夜晚轮流睡觉,别糊里糊涂让人做了手脚。”
  2
  我此行目的是江口、国军老机场和猫儿河谷。与上次孟萨之行不同,这条路线不通公路,没有汽车,只有丛林小道,这就是所谓金三角腹心地带。我所以坚持要走这条偏僻路线,一方面出于对金三角历史过程的偏爱,另一个原因则是满足内心的体验欲望。钱大宇安排我随同一支商队马帮行动,商队老板是个泰国华人,名字叫蒙小业。从我登陆江口开始,我就抵达一段重要历史隧道的起点,至此一路向西。四十年前这条路线上曾经产生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国民党帝国,称“江口时代”,这个帝国的没落直接导致鸦片军阀罗星汉、坤沙的异军突起。我怀着一种复杂的侥幸心理,希望收获意外和惊喜,但是不包括危险。
  当然我明白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谁能预料什么时候会发生意外和危险呢?如果遇上贩毒集团,他们会杀掉我们,还是接受采访呢?这是个未知数。但是鼓舞和支持我行动的是一部名字叫《金三角鸦片军阀》的纪录电影,它是美国中央情报局1970年以及八十年代中期两次深入金三角拍摄的,主要方式采用偷拍,在当时西方世界极为轰动。美国人七十年代能做到,说明机会还是有的,金三角并不是铁板一块,基于这样的信念,我决心不惜冒险一试。
  第二天下小雨,我在寨子里到处走动,这是个民族混杂的山寨,有掸族、倮黑、老松等民族,居然还有一户戴白帽子的回族,令我大为惊讶。一般说来,金三角寨子都以民族聚居,比如汉人寨,掸族寨,傈僳寨等等,这里并不是交通要道,为什么居民如此混杂?当地生活比我想象好些,我看见有家竹楼顶上居然竖起圆锅盖一样的电视卫星天线,有电视就有文明,就会少一些愚昧和野蛮,这个景象使我稍稍感到一点安慰。居民都穿民族服装,看不出汉人迹象,我猜想他们当中应该有汉人,我希望对汉人进行采访,难道当年国民党军队就没有留下几个人来?
  河对岸是老挝,以河为界,这是我从地图上看来的,当地似乎并没有国界限制,人们自由过往。山民过河靠一种俗称“水板”的大竹排,我看见人们把货物卸下来,骡马牵上竹排去,人团团蹲下,篙手一声吆喝,两三支篙同时插下水,竹排就斜斜地向对岸撑去。雨季河水太大就撑不了,暴涨的洪水将沙滩河岸全都吞没,河面打着屋顶大的旋涡,时有大树、房屋和淹死的牲口从上游冲下来。我们到达这天雨不大,我看见天地都笼罩在烟云中,一片湿淋淋的景象:山是湿的,树是湿的,寨子和竹楼是湿的,人也是湿的,连空气都能挤出水来。
  下午无事可干,我与旅店老板聊天。老板是个掸族,长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小米悄悄告诉我,老板有两个老婆。我果然注意到,他屋子里有两个掸族女人,年轻的那个还抱着婴儿。我们谈话通过小米翻译。我问:“老板你们寨子,或者江口坝子有汉人吗?就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留下来的人?”
  老板回答:“汉人走光了,汉人把我们寨子也烧光了。”
  我兴奋地说:“你指的是1961年的战争吗?那正是我想知道的。”
  老板声音拉长了,喉咙里发出一种拉长的类似鸭子受惊的叫声,我知道这是掸族人通常用于表示惊讶或者愤怒的语调。他说:“啊嘎嘎——你们汉人,在河边上杀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红了!”
  我问他:“是汉人杀汉人,还是汉人杀别人?到底谁杀谁?还有你们寨子,又为什么被烧光了?”老板只管摇头,好像一个被不幸弄得晕头转向的人。我一团糊涂,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汉人总得有个名字,究竟谁跟谁呀!结果可想而知,掸族老板用他对历史的怒火把我变成一个傻子。我只好另找话题问:“既然寨子烧光了,你们什么时候重新盖房子?你是本地人,还是从外面迁来的?”
  这里面有个小误会,在当地话中,“盖房子”意指娶亲,所以老板停止感叹,眨眨小眼睛自豪地回答:“山里婆娘多,我用三匹马换了第一个,又用两匹骡子换了第二个。”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下面这个事实,江口寨历史上曾经毁于战火,国民党残军总部遗址就在我下榻的旅店地基上。一个当地老人回忆说,那些汉人房子多得像树林,可惜打起仗来,什么都烧掉了,连寨子统统烧光了。
  这天夜幕降临,我怀着惆怅的心情站在江口湿淋淋的土地上。江口时代一去不复返,虽然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湄公河,但是江口土地上的居民像流水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湄公河上有了“翁美那”,把机器船上的客人像接力棒一样接到寨子里。天堑变通途,人类共同发展的日子为期不远,那时候金三角还会有人赶着马帮贩毒么?我站在世纪末的时间隧道回头张望,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许多年前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是个军人,有一张浙江人的马刀脸,穿国民党陆军制服,佩戴中将军衔。借着历史夜空暗淡的星光,我渐渐认出他就是柳元麟,国民党残军总指挥,李弥之后金三角叱咤风云的铁血霸主。
  3
  国民党撤台之后,金三角形势发生了明显变化,曾经不可一世的汉人军队终于偃旗息鼓,像条受伤的大鱼一样沉到乱石嶙峋的水底悄悄蛰伏起来。
  国民党残军元气大损,原先一派傲视东南亚的王者之气不见了,就像一头能撕碎大象的老虎,一夜之间病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哪里还有豺狗会惧怕它呢?原先三万人的战斗队伍,撤往台湾约五千四百人(对外佯称万余人),这部分人都是李弥旧部和大陆老兵,为基本战斗骨干。更多既不愿撤台又不愿打仗的官兵,他们采取开小差和不辞而别的方式为自己另找出路。雷雨田说,到1953年底,留在金三角的汉人军队只剩下不足六千人。
  惨淡经营的时代来临了。
  柳元麟将总部悄悄转移到江口。面对缅甸政府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他采取的战略是以退为进,上山打游击战,不与政府军正面对抗。他们对外改变旗号为“云南人民反共志愿军”,当然这种伎俩只是一个掩耳盗铃的文字游戏,“志愿”两字可以自欺欺人地解释为地方民间武装,与台湾官方无涉。
  问题是政府军吸取前几次失败教训,抓住战机穷追猛打,大有要把汉人赶下湄公河喂鱼的势头。柳元麟在一幅军用地图跟前蹙起眉头,他看到代表缅军进攻的红色小旗已经越过孟萨和南果河谷,直接威胁国民党残军的补给线——孟杯机场。台湾紧急指示:“码头决不能丢掉。”机场是残军的生命线,一旦被切断他们就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
  幸好缅军打了几个胜仗就松懈下来,他们不再集中优势兵力作战,而是拉开大网到处清剿,对付走私鸦片和禁毒。这就给了汉人军队喘息之机。缅军的高压政策逼得老百姓纷纷逃进深山躲避,土司山官都是墙头草,他们利益受到损害,纷纷派人来联络汉人军队。这一来形势又发生逆转,战机出现了,分散之敌就能各个击破,失去民众支持的军队比聋子瞎子还糟糕。
  总指挥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投向窗外高山夹峙的滔滔湄公河。他看见一只大水板正在艰难渡河,水板上载着马和人,摆渡水手撑起长长的竹篙同激流搏斗。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像那只水板,正被惊涛骇浪所包围。
  柳元麟是侍卫官出身,熟知官场奥秘,却鲜有机会亲临战场,因此面对眼前这种错综复杂的军事局势,他就像一个名义段位很高却不善实战的棋手,眼看机会临近又没有把握。从前打仗靠李国辉,现在只有依靠段希文。段将军是实战派,又是云南人的首领,重组后的国民党残军,云南帮占据绝对优势,重建四个军,军长都是云南人,队伍都是云南子弟兵,这就有些犯了官场大忌,权重欺主,把总指挥柳元麟架空了。问题是即使总指挥有心大搞排除异己,培植亲信党羽,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大敌当前,生死存亡更重要。
  “忍辱负重,苦撑待变”,这是台湾蒋介石对他的亲训。柳元麟是个意志坚强的军人,不到绝境决不言输。1962年柳元麟在台湾石牌家中对记者发表书面讲话称:“……艰苦卓绝,备尝艰辛,英勇奋战,报效党国。大总统有训:忍辱负重,苦撑待变。余卧薪尝胆十余年而不逮矣。”
  有人在门外喊声“报告”,进来的是前情报处长钱运周。我从金三角许多老人颇有微词的叙述中得知,我朋友钱大宇的父亲由于告密而投靠柳元麟,大撤台后被提升为副参谋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要当官就不能顾及良心,官场有官场的铁律。军人一生,不就“卖命”二字么?为谁卖命不是卖命,不如卖个好主子。“宁为虎狼卒,不与彘羊亲”就是这个道理。老长官李国辉已经远去台岛,他更没有良心负担,从此死心塌地效忠柳长官。
  钱运周低声报告:“参加会议的军官都到了,请总指挥前往出席。”
  柳元麟矜持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个副官连忙递上军服军帽,为长官佩上中正短剑,一行人就向丛林中另一幢隐蔽的作战室走去。
  4
  江口寨里的老人说,许多年前的湄公河岸上,一排排新盖的铁皮房子拔地而起,像长在山上的树木。我在当地考察的结果是,房子早已灰飞烟灭,只发现几处暗火力点,因为年深日久到处坍塌,长出许多荒草来。
  将近半个世纪前出席江口高级军事会议的将领今天大多已经作古,幸存者寥寥无几,且已被风刮散。我在金三角采访的雷雨田和杨少甲,他们都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耄耋老人。我所以对这次会议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是因为已经凝固的历史向我表明,金三角的战场局势由此发生重大改变,鸦片生产和走私呈现上升势头,而汉人军队的内部争斗也因此更加扑朔迷离,呈现出残酷血腥和你死我活的帮派特征。
  总之我注意到柳元麟时代的金三角正在悄悄发生某种质变。李弥一统天下,号令三军,梦想反攻大陆,金三角无人敢与比肩,蒋介石正是因为担心李弥权力太大才将他软禁。柳元麟并不是不想做个令行禁止的统治者,反攻大陆的功臣,一言九鼎,王者至尊,问题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下面各位实力派军长不买长官的账,暗中结成同盟,组成统一战线。他们都是云南人,有共同利益,吸取李国辉做驯服工具的教训,坚决维护自身利益,对长官软磨硬抗,实在逼急了就以拉走队伍相威胁,所以往往令总指挥很头疼。这就不大像中央军,而像军阀割据。事实上从中央军到地方军,再到武装集团和走私贩毒王国,这是强大的国民党汉人帝国由盛而衰,直至被这片古老的金三角土地所同化和消亡的漫长过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看到,一个震惊世界的毒品王国就在逐渐腐烂的国民党汉人帝国的庞大躯体上生长起来,如同伟大的罗马神话孕育了恺撒大帝,法兰西革命成就了拿破仑,奥匈帝国的死亡哺育了希特勒。
  在作战会议上,总指挥严厉下达出击令,对缅军实施重点反攻,参谋部为此拟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并用密电上报台湾。但是计划遭到军长们的联合抵制,他们全都不说话,个个装聋作哑,用沉默对抗权威,因为没有人愿意把部队交给柳元麟指挥。人人心明如镜,一旦交出部队,也许你就永远不再拥有指挥权。
  总部空气好像结了冰,这个场面多少有些令总指挥尴尬,一屋子部下全都不吭声,这表明他的阴谋不成功,但是他又不能发火,把军长撤职或者枪毙,因为总部实际控制的队伍连一团人还不到,任何一个军长如果要造反,都能轻而易举把总部消灭掉。
  当时有这样一个细节,柳长官被沉默冰冻一个小时,坚冰如故,没有人出面来解冻,好像大家都在作耐寒比赛。后来有人公然打起哈欠来,一个接一个,鼻涕口水都淌出来,这是犯了大烟瘾。在重大严肃的军事会议上如此尊容当然很不像话,甚至有藐视长官的嫌疑,问题是这些人没法控制自己,因为开会时间一长,他们的烟瘾就开始发作,就像肚子饿了需要吃饭一样。这些染上鸦片烟瘾的将领包括段希文和李文焕,他们终生与鸦片为伍,成为金三角这片土地上最典型的外来开发者和受害者。
  不得不暂时休会,不知道是不是鸦片缓和了矛盾,替柳长官解了围,总之第二天再开会,参谋部宣布放弃联合作战的计划,另拟一个统一指挥,分头作战的方案。这次军长们没有打哈欠,人人情绪高涨,因为分头作战相当于搞承包,各自负责,尤其不用担心长官部一不留神就把你的队伍给搞没了。大敌当前,军长们不是没有责任感,也不是不懂得“唇亡齿寒”、“同舟共济”的道理,实在是柳长官诡计多端,他们不得不多个心眼,为自己留个退路。
  为协调作战单位步调和统一行动,大家推举第三军军长段希文作前敌指挥,负责交流情报,传递战况等等。这就等于完全撇开总部,由承包方自己做了主。
  据说会后柳元麟不动声色地向军长们表示祝贺,预祝反击成功。只是后来一个卫士犯了个小错误,他不留神将柳长官的爱马遛伤了腿,惹得长官大发雷霆,当场掏出枪来把他给枪毙了。
  5
  夜半时分,一队黑黝黝的人影急匆匆从孟萨镇外开来,缅兵岗哨躲在路障后面把枪栓拉得哗啦响,大声喝问口令,哪一部分的?对方用缅语回答:“猎狗行动,操×!老子第十二营的。”哨兵又问:“第十二营兄弟都在山上,你们回来干什么?”黑暗中就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来骂道:“老子在山上就不能下来啦?把你们这些狗×派上山去试试!……老子有任务,快把路障给老子移开!”
  哨兵挨了一通骂,连忙向长官报告。一个排长光着上身踢踢踏踏地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手电,朝来人乱照一通。他其实也看不全面,只看见军官戴上尉肩章,还有些穿便衣的人,有的好像被绳子绑着,有的空着手。对方回答在山上捉到俘虏,要押解到景栋总部去。排长不敢怠慢,命令哨兵把铁刺拒马移开。队伍涌进来,足足有一两百人,果然押着一些汉人俘虏。排长讨好地说:“长官,第十二营兄弟要领奖赏了,恭喜恭喜。”
  上尉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美国香烟,还替他打着火。排长受宠若惊,连忙凑上去点烟,刚刚吸进一口,脑子里想好几句奉承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按倒在地,勒住喉咙拖到一边去了。与此同时,岗哨也被下了枪,糊里糊涂成了俘虏。
  上尉军官就是国民党残军连长坤沙。此坤沙当然已不是新兵坤沙,更不是未来的大毒枭坤沙,他还是个年轻军官,战场生活把他锻炼得从容镇定。他审问俘虏:“你们营长住哪间屋子?镇上有多少兵?”开头俘虏不肯说,坤沙就亮出一把匕首,在那个俘虏的裤裆里拭了两拭,然后开玩笑一样威胁道:“如果你一定要闭紧嘴巴,那么十秒钟以内你的鸡巴卵蛋就会被割下来喂狗,从此再想做个男人就没有机会了。”
  这一招果然很灵,俘虏立刻尿了裤子。他看见黑暗中那把匕首像魔鬼眼睛一样闪烁着恶毒的光芒。于是俘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把军事秘密统统交代出来。坤沙满意地拍拍俘虏肩膀,两个黑影走过来,坤沙认出是副参谋长钱运周和团长张苏泉,连忙行举手礼说:“报告长官,一切顺利,请下命令进攻吧。”
  袭击分三路实施:第一路由坤沙带领,直捣缅兵营部。营长貌丁少校正在跟军官敲竹牌。敲竹牌是缅甸大城市流行的时髦游戏,类似西方扑克牌,只有十二张牌,掷骰子决定先后,赌博以点大为胜。突然很近的地方响起枪声,那枪声清脆得像炒豆子,近得就在窗外,能听见空弹壳掉在石头上发出的弹响声。少校好像被弹簧弹起来,但是没有等他抓到武器,一群敌人就撞开门冲进来。他在一刹那看见袭击者举着冲锋枪,用缅语大叫举起手来,他不甘心束手就擒,军官的骄傲和荣誉感驱使他不理会警告继续扑向武器。冲锋枪立刻响起来,枪声震耳欲聋,子弹像蝗虫满屋子里乱飞。缅甸军官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群发怒的马蜂包围,疼痛的感觉像火焰一样布满全身,他还想挣扎,突然一头奔跑的水牛狠狠地撞上他,牛角把他挑起来抛向空中。军官瞪大眼睛,绝望而悲观地看着敌人的面孔变得模糊起来,枪声还在响着,但是渐渐远他而去,世界开始安静下来。
  第二路由团长张苏泉带领直扑缅军兵营。缅兵处处效仿英军,驻营睡觉不带武器,武器被集中锁在柜子里,这个军事教条产生的依据是为了减轻武器对士兵心理的压力。但是这种人道主义关怀恰恰给袭击者造成可乘之机。你想想,睡梦中枪声突然响起来,人们一片混乱,因为所有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武器。黑暗中军官也难免惊慌,一惊慌就打不开武器柜,钥匙被混乱的人群卷走,踩在地上。敌人实行卑鄙的偷袭战术,而缅兵却按照西方人的军事教条,按部就班地做好梦。只有少数侥幸拿到武器的士兵进行还击,但是大势已去,绝望的战斗进行了十多分钟就自动停止,光着上身的缅兵向敌人举起白旗。
  第三路由钱运周亲自带领去解救被关在石牢里的亲人。其实土司官寨只有十几个缅兵,枪一响他们就逃掉了。士兵们砸开牢门,这间石牢原本是封建土司关押奴才下人的地方,没想到成为自己的地狱,吃了不少苦头。钱运周看见妻子瑞娜和儿子钱大宇,还有神情沮丧的土司岳父像垃圾一样挤在角落瑟瑟发抖,他心一酸差点落下眼泪来。钱大宇后来对我吹牛说,他亲手开枪打死一个缅族军官,不过我怀疑两岁的儿童能否拿得动一支真枪。据说死里逃生的孟萨大土司一回到官寨就神气起来,他粗着嗓子对下人发布命令,咬牙切齿地搞反攻倒算,重新武装起来的土司兵扬眉吐气,掸族人将那些作恶多端糟蹋妇女的缅兵俘虏拖出来乱棍打死,翻过去的天又被翻回来。
  钱运周对岳父的报私仇不感兴趣,妻子瑞娜不愿离开父亲,老土司也不愿离开他的世袭领地和官寨,女婿应他们要求,留下部分缴获的枪支弹药,顺便把一百多个缅兵俘虏也送给土司当家奴。
  6
  当掸邦高原的太阳从东面山上冉冉升起,田野的雾霭变得轻纱一样稀薄,景栋城外的寨子里就悬浮起一层朦胧的炊烟来。梳长辫的掸族少女,穿统裙围头帕的摆夷大嫂早早赶进城来,她们在石板街道两旁选好地方,卸下肩上的竹箩,摆出装有当地调料的小瓦罐,再把头天备下的肉汤烧得咕嘟咕嘟翻起浪花,热烈的香味就在清晨的空气中四溢开来,这时候她们才直起身体,目光安静地等待顾客光顾。
  景栋赶街天,远近山寨的老百姓都背着藤筐,担着竹箩,土司头人神气地骑着马,生意人赶着成群的驮牛,或者坐在牛车马车上,从四面八方赶来交易。自从景栋城驻兵以后,大兵成为当地一害,军队动不动就要抓人,还要搜查戒严,搞得人心惶惶。最威风凛凛的当数坐在汽车上的军官,车门上站着武装士兵,那种四个轮子滚动的铁家伙轰隆隆一过,就跟闹地震一样搅起漫天灰尘,吓得胆小的老百姓避之惟恐不及,连人带物跌进路边的水沟里。
  景栋为东掸邦专员驻地,缅军总司令部也驻在这里,军队在城外设岗哨,进城要盘查,戒备森严。城里则比较松,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巡逻,但是生意照做,日子照过,掸族天生是乐观开朗的民族,无论世界上发生多大的事情,饭总是要吃的。日子好比流水,河沟里多几块石头,水不是照样流么?
  日上三竿,赶街的人群稠密起来,岗哨开始目不暇接。军队是石头,不是流水,所以总有许多空子。一个黑脸汉子骑一匹白马,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们身后还有一辆嘎吱作响的老牛车,牛车上载着许多鼓鼓囊囊的货物。汉子穿一身崭新的洋绸,戴墨镜,脸上长着横肉,很霸道的样子。他看见哨兵拦住一群抬棺材的掸族汉子,非要开棺检查,汉子就慢慢地上前去,也不下马,拍拍哨兵肩膀。哨兵很蛮横,枪往上一指,厉声说:“你是什么人?下马来检查。”汉子显然见过大世面,也不发火,笑笑说:“检查当然可以,不过今天人这样多,请长官给一点面子。”随从马上凑上去,塞给哨兵几张缅甸老盾。
  缅兵其实也没有什么非检查不可的规定,不过例行公务,见了眼生的就欺一欺,得了贿赂就落得做人情,双方心照不宣。一行人进了城,选家僻静的旅店落脚,陆续又有几伙人进来会合,原来黑脸汉子就是从前李国辉的得力部下,娶头人女儿做老婆的团长蒙宝业。
  城里探子早把缅兵情报摸得一清二楚:行政专员公署在东街,有一排警卫,司令官住在城西兵营,进出都要戒严。景栋城共有一团地方部队和一旅政府军,四门均布有岗哨,缅兵防守十分松懈。司令官虽然行踪不定,也摸到一些规律,比如每周要去三次大金佛寺,中午与行政专员共进午餐,晚上常去一家叫做“千纸鹤”的日本歌舞伎丁,同日本艺伎吹拉弹唱。司令官青年时代曾到日本受训,反对英国殖民统治,二战时站在日本人一边,人称“三十志士”,有很深的日本情结。但是他的警惕性很高,不论再晚都要返回兵营,从不在外面过夜。
  汉人团长蒙保业像条阴险的鳄鱼,把自己伪装成一段朽木潜伏下来窥视猎物。他想在日本伎丁下手,不料一连两晚都没有得逞,目标有重兵保卫,甚至还开来一辆装甲车,把伎丁团团包围,鸟都难以飞过。这个意外情况使蒙团长火冒三丈,他像掉进笼子的老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基本上束手无策。好在一个部下及时贡献建议,这个部下是当地华侨,熟悉地形,他说往城西兵营去有一座石头桥,地形狭窄,等缅兵车队返回时再打伏击。蒙宝业顺手甩了部下一个大耳刮子,痛快地骂道:“×老妈!为哪样不早说?逼得老子差点自杀……干掉那个杂种提拔你当连长。”当晚突击队进入伏击地点。这是通往兵营的一段窄路,部下说得不差,一座石头桥,桥头有个寨子,公路夹在小山包里,是个打伏击的天然阵地。他们悄悄埋伏下来,桥头横了圆木,只等汽车一停下来就动手。半夜过后,远远看见一溜移动的白光,那是汽车开来了。随着汽车驶近,车灯好像巨兽瞪着两只发光的大眼在夜空中晃动。队员揭开手榴弹保险盖,冲锋枪子弹上膛,如果不出意外,车队在桥头受阻停下来,立刻就会有无数手榴弹像吱吱叫着的蝙蝠一样从天而降,把汽车炸个人仰马翻,也许其中一枚就会幸运地砸在那个大人物头上。
  汽车越来越近,马达震动空气,现在不用数都能看清楚,一共五辆车,首尾相衔地朝他们开来。一个事先未曾想到的问题突然摆在阴谋分子面前,应该先打哪辆车呢?或者说哪辆车才是大人物的座车呢?他们只有十多个人,分散火力当然会影响效果,所以必须集中力量打击目标。关键在于,哪辆车是袭击的目标呢?蒙宝业头上出了汗,他果断下令,打中间那辆汽车。因为在他看来,前面是开道,后面是保镖,大官夹中间,这是普遍的道理。
  第一辆车转眼间开到跟前,人们看清是那辆开路的装甲车,它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加足马力冲过障碍。后面的汽车却拦住过不去,跳下许多士兵急急忙忙来搬路障。蒙宝业一声“打”,队员就把许多黑糊糊的手榴弹用力扔出去,烟雾腾起来,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映亮夜空。袭击很成功,两辆汽车燃起大火,突击队趁敌人没有清醒过来,连忙从小山包后面撤走了。
  两天后,当突击队安全返回总部,电台情报已经发回来。情报说,景栋城里到处戒严,正在搜捕武装土匪。据悉那晚伏击之后,兵营里抬出十多具尸体,其中包括一名军官。令蒙团长顿足不已的是,总司令安然无恙,有人看见他出席阵亡者的祈祷仪式。后来查明,大人物侥幸逃脱暗杀的原因是,他居然没有按照惯例乘坐中间的汽车,而是躲在第一辆开路的装甲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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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缅甸政府每年都要发动军事围剿,金三角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当然打仗不是政府军的错,国民党汉人始终将金三角当作根据地,像鱼儿一样躲在森林的大海里。政府禁毒政策遭到当地人坚决反抗,走私贩毒愈演愈烈,政府军屡遭败绩,所以直到五十年代末,国民党汉人军队依然控制着一半金三角地区。据情报部门称,汉人军队已经达到一万到一万五千人,他们打出“云南人民反共志愿军”的旗号,化名王胡常的总司令就是从前的副总指挥柳元麟。这个情报令仰光政府忧心忡忡,汉人军队入侵的严重问题年年都要提上政府内阁的议事日程。
  政府在军事进攻不能完全奏效的情况下,只好借助外交努力,向国际社会控诉国民党军队赖在金三角不走的事实。不料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许多新鲜事物,产生无数新的国际热点和新闻,人们的目光总是被新鲜的而不是陈旧的事件所吸引,更何况国民党军队已经大批撤离,有西方记者报道和联合国官员监督作证。台湾国民党政府也公开声明,说如果还有武装土匪活动,那将是缅甸内政,与台湾无关。
  缅甸政府的控诉不仅没有受到联合国应有重视,相反给了一些老牌帝国主义分子以口实。帝国主义分子说,你们闹独立,自己内政搞不好,可见得你们缅甸人没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国家。这个事实充分说明,野蛮民族闹独立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帝国主义分子还奚落说,我们统治你们国家两百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入侵事件,这不是很好的证明么?
  缅甸政府化悲痛为力量,发动几次代号为“猎狗行动”、“贝英豪战役”、“昂山行动”的大规模攻势,几乎倾其国家所有,企图彻底赶走盘踞在金三角的国民党军队,剜去这颗威胁国家和民族安全的毒瘤。令人遗憾的是,金三角地形复杂险要,易守难攻,缅甸政府国力财力十分有限,加之国内政局动荡,执政的自由同盟分裂,吴努政府岌岌可危,经济急剧滑坡,危机四伏,民族矛盾一触即发等等,所有这些因素都影响和干扰了军事战略的实施。所以军事进攻基本上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相反敌人却从山里打到平地,从东掸邦打到西掸邦,甚至打出金三角,到1960年,国民党残军已经恢复占领除景栋等重镇外的金三角大部地区,大有把缅甸政府军赶出萨尔温江流域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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